梧桐掩映下的衡山路时尚浪漫。入夜时分,霓虹闪烁,觥筹交错,游人食客流连忘返。就在这条马路的10号,有一栋西式建筑格外显眼。屋顶有着联排老虎窗,正中有突出的塔楼。墙面多为清水红砖,檐口及整体装饰以白色基调为主,典雅别致。人们不禁会问,这背后一定有着很多故事吧?明天是文化和自然遗产日,让我们来聊聊这栋老建筑。
现今的衡山路10号(席闻雷@上海-席子 摄)
01
创立之初
上海开埠后,最早踏足的美国人是以文惠廉(William Jones Boone)为首的圣公会传教士,而最早的美童学校也与教会有着密切关联。
1865年,上海英美租界合并为公共租界之后,美侨人数为378人,1910年增至940人,此时法租界中还有44位美国人,上海已成为美侨在华规模最大的聚居地之一。但是,这座城市还没有一所专为美国侨民儿童服务的学校,父母们无法让孩子接受完整的基础教育,这也不利于以后回到美国本土接受进一步的高等教育。
与在沪美侨儿童教育缺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英、法、日、德,他们都在上海建立了各自的“国立学校”。众所周知,上海1843年之后,租界建设和发展基本由英法主导。1864年,法国人开办圣芳济(St.Francis Xavier College)上海虹口分校。1870年,英国商人汉壁礼(Thomas Hanbury 1832—1907)捐资将中英混血儿邦妮女士(Catherine Bonney)创办的“尤来旬学校”(Eurasia School,意译为“欧亚学校”)扩建升级,并成立委员会管理学校,后被称为汉壁礼蒙童养学堂(也称汉璧礼蒙养学堂,英文为Thomas Hanbury School and Children’s Home,这也是市西中学最早的前身)。
当时美国侨民的孩子除了去上述这些外国学校以外,在上海就无其他去处,除非选择家庭教师或者送到千里之外的庐山牯岭美国寄宿学校、甚至更远的烟台(芝罘)。英法学校虽然都是西方教育,但是在方式方法上与美国还是有较大差异。这些学校对接的是欧洲教育,如果美国孩童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当他们返回美国本土的时候,可能会出现思想模式和学习方法的水土不服。基于这些考虑,在沪美侨宁可选择远在外地的美国寄宿学校,而不会让孩子在上海接受教育。但是这就要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在那个交通极为不便的时代,这无疑是个很大的问题。
而美国教会则有更深层次的忧虑。教育的途径无论是本地或者外地寄宿,都会给家庭带来情感上的消耗。最关键的是,很多孩子的家长为教会工作,这样不安定的因素显然已经对教会工作的正常开展产生干扰。综合各种考量,1896年,在沪美国传教士提出创办一所专属在沪美侨社区的学校,以满足子女教育的需求。这其中尤以卡德威尔牧师(C.N.Caldwell)、文恒理博士(H.W.Boone,文惠廉主教的长子)与爱德华·伊文斯(Edward Evans)最为积极。
但是他们的动议和努力没有能够得到来自教会的足够支持。于是他们转而采取个人集资的办法。三人合计之后,决定聘请爱德华·伊文斯夫人的妹妹玛莎·朱厄尔(Martha Jewell)为孩子们授课。而校舍就选择在美侨较为集中的虹口昆山路。
虹口区昆山路景灵堂附近街景。有考据认为朱厄尔学校就在此路段附近
Jonathan Goforth所著,1931年出版的“Miracle Lives of China”一书的“the Angle of Shanghai”章节中明确提到朱厄尔小姐和她的这所学校
02
赛珍珠的回忆
说到这所学校,还与一位著名美国作家有着不解之缘。她就是赛珍珠(Pearl Sydenstricker Buck)。
关于赛珍珠的这段经历,美国学者彼得·康(Peter Conn)的《赛珍珠传》里有较详细的记述:“赛珍珠在1909年秋天就做好了入学准备,但她的父母决定女儿可以等到来年他俩再次回美国探亲时一起走。为尽量利用这当中的一年,赛珍珠被送到上海的朱厄尔小姐学校。这儿曾被认为是亚洲最好的英语学校,但现在已经破败,威望日减。从第一天起,赛珍珠就厌恶这个地方。她一到就被引入一间阴暗的会客室,她坐在那儿,想起了狄更斯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Nicholas Nickleby)。”
赛珍珠1954年出版自传《我的世界》,她对这段难忘的上海求学经历有着如下描述:“除了在伦敦,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楼房——看上去他能万世不倒。从前门进楼便步入了一楼 客厅。在我入校的那一天,我和母亲坐在客厅里等着见朱厄尔小姐。环视这个色调灰暗的客厅时,《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一书所渲染的沉闷气氛便笼罩住了我。窗户的一半低于外边街道路基,上边密密麻麻地安着防盗钢筋。这样做尽管合情合理,但整个房间给我的印象却越发阴森可怕了。”
左图:赛珍珠全家合影,她的父母都是传教士,图中站立女孩就是赛珍珠;右图为赛珍珠童年的个人照片
在赛珍珠晚年回忆口述中又提到:“我在朱厄尔小姐的学校里度过的一年,是不寻常的一年……这所学校给我的影响不大,却为我打开了一个奇怪而人性各异的隐秘世界……我学到的够多了,短短的一年里,我了解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上海的贫民、来自新英格兰的女人、我的女校长、还有我的老师们……”
就在这一年的学习中,赛珍珠有时也被朱厄尔小姐派往教会济良院做义工。她接触到了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妇女,有人也有白人妇女。令赛珍珠感到疑惑和震撼的是,这些来自英、美、法、德以及比利时等西方国家的妇女,怎么也会走上这条绝路,怎么也会深陷泥潭?有何办法拯救她们呢?这些或许也是赛珍珠成年后投身女权运动的导因吧。
从上述个人亲历的文字中不难看出,朱厄尔学校的条件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根据一些史料记载,朱厄尔学校创办之初,可招收约70名学生,其中包括约20名寄宿学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厄尔学校部门满足了传教士子女接受教育的需求。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对学校抱怨,创办新学校的倡议再次被提上议程。
03
筹建新校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因为旅居各港口城市的美国人不算太多,而且当时美国世界地位还未成势,一些美国人工作、经商时,还刻意隐瞒自己的国籍。他们认同且融入西方,特别是英国的文化传统,也被以英法为主体的外侨社群接纳。
然而到了20世纪20年代,美国国力日渐强大,旅居海外的美国人的归属感和“社区意识”明显提高。无论出于解决旅沪美侨子女教育的需要,亦或是为解决在华传教士工作的后顾之忧,也出于同英国以及欧洲大陆国家在华竞争的考虑,创办一所高起点、致力于美国传教士子女教育的专门学校已经迫在眉睫。
1911年1月,经过在华差传会与美国本土总部的多次协商沟通,美国和加拿大海外传教士差会第18届会议明确提出,应该采取措施在上海首先建立传教士子女学校。与之前的学校不同的是,这次是教会官方作为强大后盾了。此后,9个在华传教会做出回应,他们共同组建“上海传教士子女学校委员会”(Committee on a school in shanghai for the Children of Missionaries)。1911年6月,他们在上海举行会议,推举乐灵生(Frank Joseph Rawlinson 1871—1937)担任联合委员会主席。
乐灵生与妻子Florence Rawlinson。乐灵生1871年生于英国。1899年移民美国,1902年取得美国国籍,并被美南浸信会派往传教,在文教事业方面有诸多建树。1937年8月14日,淞沪会战第二天,他在著名的大世界误炸事件中不幸罹难
此后,该委员会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他们从便捷性、卫生状况和食物供应、安全保障、开阔的环境、经济优势、宗教与道德以及与其他国家的竞争等多方面考量,上海当然是学校所在城市的不二之选,而具体的选址调研工作也非常细致。关于校址,委员会一致赞同首选北四川路周边,因为当时有许多美国侨民居住在此区域。委员会还曾经考虑过将前文中提到的朱厄尔学校并入,但是遭到后者的坚决反对只好作罢。
1912年9月17日,在北四川路171a、172a号租借的两幢房子里,美童公学正式开学,英文名称为Shanghai American School,当日共有38名孩童入学。这对于在沪美侨社群是一件大事。一所有着官方背景支持的正规学校是孩童教育的福音。学校的课程设置以当时最好的美国公立学校课程为基础,并适当考虑在华孩童的适应度。学生年龄从8岁至18岁不等,年级跨度从小学至高中。这样的学校当然是受到欢迎了!随着招生人数的不断增加,单纯靠租用临时校舍已经无法满足办学需求。
1914年10月,学校委员会趁海外传教士大会召开之际,提出一项动议,希望学校能得到5英亩的用地(预计购地费用45000美元),并需要64250美元的资金来新建校舍和购置设备。然而,短期内筹措如此“巨资”,在当时是非常困难的。故此,动议被搁置。
20世纪早期的四川路桥北堍。根据学校的门牌号,可以推测其大概位置就在靠近四川路桥的北四川路天潼路口附近
04
全新校区
美童公学自创始之初,教会始终发挥着主导作用。而传教士们也不遗余力地争取永久校舍的落实。然后由于一次大战爆发等诸多原因,各方无暇顾及,此事一拖再拖。1918年,世界大战临近结束,美童公学的办学规模也不断发展,生源也在发生着变化,更多的非传教士子女注册入学。以商人为主体的社群开始关注学校的前途。学校委员会也是因势利导,分别邀请美国总会和美国商会各派一名代表进入管理决策层,协助学校的管理。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来自“权贵”群体的代表可以帮助制定学校的扩建计划,以及推动筹款的募集。
1918年7月13日,一批来自商界的代表与学校委员会接洽,他们共同任命了一个新的委员会,并任命纽约标准石油公司区经理斯普拉格(W.C.Sprague)为主席,负责筹款建设永久新校舍等事宜。该委员会计划预算为30万美元,其中一半来自教会,而另一半由来自美国和的商业利益群体募集。由于商会和教会在此问题上已经达成共识,筹款活动进展颇为顺利。在沪知名的美商报纸《密勒氏评论报》(Millard's 。报纸每期按照“外埠”“上海”“传教士”三大类刊登捐款收入明细。报纸还在显著位置不时疾呼“为了这项最伟大的美国项目,为在的美国儿童创建教育机构,您是否有所行动?心动不如行动,请立即捐款……”
密勒氏评论报1920年9月18日版面中有关美童公学筹建情况的报道
经过四处筹集,又几经波折,克服汇率波动等诸多不利因素影响,委员会终于募得所需款项,在法租界贝当路(现今衡山路)购得一块地皮,全新校舍的建设可以开工了!1922年7月24日晚7时,美童公学筹建委员会邀请众多达官显贵出席动工奠基仪式,美国海军部长田义文(Edwin.S.Denby)为地基铲起第一锹土。校园主体建筑由美国建筑师亨利·墨菲(Henry Killam Murphy)设计,设计风格模仿了美国费城独立厅。1923年,耗时一年,耗资约72万墨西哥鹰洋,前后相继有7家传教士差会、150家公司以及1300多个人捐赠,全新的美童公学终于落成。
亨利·墨菲(1877—1954),又译茂飞,美国建筑设计师,他曾在20世纪上半叶在设计了雅礼大学、清华大学、福建协和大学、金陵女子大学和燕京大学等多所重要大学的校园,,是当时建筑古典复兴思潮的代表性人物
20世纪30年代的贝当路(现今衡山路)麦琪路(现今乌鲁木齐中路)周边航拍影像。画圈中为美童公学校区,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校舍建筑群及操场
1923年8月20日,美童公学的办公室从北四川路租借的旧校区中搬出。8月下旬,休假返校的老师已经在新校舍中办公了。9月12日,美童公学正式迁至贝当路新校区。此后,学校迎来了高速发展期,生源不断增加,声誉鹊起。
20世纪30年代拍摄的美童公学的学习场景(图片来源:上海美国学校官方网站)
舞会、曲棍球、美式橄榄球,美童公学丰富多彩的课余活动(图片来源:上海美国学校官方网站)
1924年底,不断发展的美童公学已成为上海美侨社区的核心之一,被誉为“美国人社区合作的最佳典范”,而不断增加的各类设施及不断增长的教师薪酬,都使得美童公学成为“海外美国孩童的最佳学校”。美童公学很快在上海家喻户晓,不同国籍的父母携儿带女纷至沓来,希望能获得一个学习名额。渐渐的,学校已经成为一个国际大家庭,美国孩童与其他国家的孩子一起学习,其中包括一定数量的学生以及少数混血儿。至1925年,在校学生人数451名,而到1934年,学生数超600名。
20世纪30年代,美童公学校园中的一位女生。背景中的校舍主体建筑清晰可见。(图片来源:上海美国学校官方网站)
两位身穿校服的美童公学女生。“SAS”既是 Shanghai American School的首字母缩写(图片来源:上海美国学校官方网站)
不断提升的办学质量也使得美童公学获得了美国国内多所大学的资格认定,这为学校的进一步发展带来了更多的契机,也进一步强化了旅沪美侨社区的认同感。
曾经有一位上海资深广播人、知名DJ“怀旧金曲查理林”就是该校校友。他在多数金发碧眼的外国孩子中间显得格外突出。林家住在淮海路复兴路口,其父亲林振彬是著名广告商,家境殷实。林宅所处位置也是当时法租界的好地段,周围都是花园洋房。查理林在回忆中提到,因为是国籍,所以入校需经美国侨民介绍。多亏了他父亲的人脉,才得以顺利入读。当时租界里不少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对西方音乐特别是爵士乐非常痴迷,程度完全不亚于现今的粉丝团。查理林有一位同学死党名叫Frank Lang,是混血儿,父亲郎德山是清末民初知名的魔术杂技表演家。查理林与Frank时常相约一起去淘唱片,留恋在上海滩各大唱片行之中。这也为查理林日后的工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年轻时的查理林
进入20世纪40年代,美童公学孩子们的读书生活开始出现变数。查理林13岁的时候(1941年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租界,学校被迫停课关闭。
后记
,美童公学虽然恢复办学,但也受到时局干扰。1948年,解放战争进入白热化状态,上海社会动荡,这也直接影响到在沪美侨和学校的生活、教学秩序。时任校长的欧文斯在1948年11月15日的信中写道:“一些学生已经离开上海,另一些正准备离开……”1949年4月,学校管理层部分成员离沪抵港。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8月5日,学校管理委员会投票决定去留,1949年9月1日,学校正式关闭。
1948年,美国记者Jack Birns在上海采访,拍摄了一组美童公学的珍贵影像
上海市人民政府成立之后,美童公学原有建筑为政府使用。现今为船舶重工集团公司第704研究所(上海船舶设备研究所)使用。原校区历史建筑共有主楼、宿舍楼以及水塔三部分构成。整体布局呈“L”型,建筑总面积6118平方米。主楼为上海市第二批优秀历史建筑,宿舍和水塔为第四批优秀历史建筑。
历史文献中的美童公学水塔旧影
2013年拍摄的原美童公学水塔(席闻雷@席子-上海 摄)
1980年,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已经恢复正常外交关系的两国交往日益频繁。就在这一年,上海美国学校复校。虽然学校的中文名称稍有不同,但是英文仍沿用Shanghai American School,而该校校史中也追溯到1912年9月17日为建校日。目前的上海美国学校拥有浦东和浦西两处校区,已成为规模最大的国际学校之一。
文字资料:何方昱:《传教士与上海美国学校的创办(1896—1912)》《媒介、事件与认同构建:美童公学筹款运动与上海美侨社区的形成》;《上海通志》《徐汇区志》《上海租界志》《上海外事志》。部分图片源自网络,“申知沪志”小组 诚意奉献 如需转载 烦请标明出处